本書集結二〇一一年秋至二〇一三年間所進行的專訪,由兩位分別具有哲學和科學專業的記者提問,哲學家法蘭西學院院士米榭.塞荷回答。每次會談之前,三人皆充分做好準備,目的在於重新整理塞荷從一九七〇年代以來出版的五十餘冊作品,釐清塞荷的思想,排除隱晦艱澀的部分,以利世人更能掌握其哲思精髓。成書出版時更配上融合寓意的插圖,設計人物標誌,每個章節前插入代表某思想之人物的身份資料卡,書末附上對應大敘事的總彙年表,提供活潑生動且非線性推砌式的理解可能。這一切用心呼應塞荷這位哲學家的親民作風,同時,在我看來,更是他的核心思想之實踐:普及,共存,交流,泛。
翻譯上,很難得地,「泛」這個中文字幾乎能夠涵蓋塞荷用「pan」所要表達的概念。首先,「泛」是浮於水面,是淺層的流動(ex. 泛泛之交)。於是,「泛」又是一種不明確、模糊、沒有方向性的混沌狀態(ex. 空泛)。由此再延伸,「泛」隱含全面囊括的意味(ex. 廣泛)。有趣的是,當塞荷將這樣一個意味著無界限的字置入一個範圍:「托邦」(topie,topos,地方,區塊),宛如偏斜、分岔、契機、最微小的起始可能似地(p.92),「泛」反而成為一種理想境界的明確目標。
從本書所提的九種概念化身來描述泛托邦之形成,或可粗分如下:
混沌狀態:死權政客、骯髒自私鬼
文明之始:初成人、大偶像
開拓發展:荷米斯、博學第三者、敘事人
永續希望:泛托普、拇指姑娘
萬事萬物原本皆是空間中的一個點,當兩點之間能夠連成一線,就是一種關連的成立。因此,所謂關連,即為混沌模糊之中的可辨之事,亦即創造,亦即初始。「發明來自在散亂之中建立關係。我們的宇宙是散亂的,而思考便是要在散亂之中建立關係。」(p. 387)
然而,從原子到太空,泛托邦這個小宇宙同樣依循各種放諸四海皆準的自然法則:無序與秩序,動態平衡,能量守恆…… 塞荷也告訴我們:「存在就是由連串偶然組成」(p.45),「我不知道有哪位偉大的發明家是憑著對抗他人才發明出某項事物的」(p.152);所以,他不僅洞悉關係,邏輯,溝通,亦擅長見微知著,研究偏斜,分岔,中斷,小人物,偶然與必然。
塞荷自比「狐狸」,因為他解決問題的方法從來不只一種。他著重的是無限的可能,以最靈活多元的思路,製造可能成真的最大機率。他提出「歸零姿勢」,站住「一個微小的位置,精準的一點,同時卻也是一股能量,全宇宙通用的潛能」(p.99)。以此潛能為前提,這個點,既是中心點又是零;最小的零竟然等同於最大的泛。由此看來,「泛」最深層的意義,或許是平等,不著相。也因此,他呼籲破除學院派的門戶之見,反對意識形態的操弄,提醒世人:理想境界中,文理不應分家;地球這個生存空間並非人類可獨佔,提出以「自然契約」來取代盧梭的「社會契約」。「泛」是宏觀,遍在,完整,不偏頗。
現代人的處世態度,是才能又多又廣,經營所謂的「斜槓人生」好,還是專心鑽研某個領域,求精求深較好呢?問題本身沒有一定的答案,但米榭‧塞荷的《泛托邦》正好提供了看待這個問題的理想視角:以既廣且深為目標,抱持非廣不能深的觀念,顛覆水平與垂直的座標,打破象限維度,深即廣,廣即深,所有存在皆在泛托邦。
《泛托邦》的繁體中文版於二〇一九年春末夏初之際出版,出版前夕塞荷以八十八高齡辭世。距今才一年,蔓延全球的瘟疫(Pandémie)令我們深切體會如今的人類已無法置身「泛」外之事實。讀塞荷,正是時候,幾乎已晚。
陳太乙
台北,二〇二〇
感謝我們讀書會的好朋友-陳太乙女士的導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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